寻找李可

【编者按】2009年福建东南卫视记者黄剑开始拍摄中医纪录片,三年间走访300多位民间中医、道医,在其个人博客上发布了三百多篇采访日志,所拍摄的纪录片也即将在东南卫视播出。作为媒体人,他使普通大众对于中医的陌生、怀疑转向敬佩和赞叹,成为发掘民间中医的重要力量。

此文为黄剑供稿,摘录如下:

中医李可,山西晋中灵石人,从医五十余年,因为善用附子,在治疗急危重症疑难病上战绩彪炳,人称“救命先生”、“李附子”、“中医在急危重症的最后一块阵地”、“中医的脊梁”......

但凡四十岁上下的中医,像庄严、徐文兵、罗大伦、杨永晓、许明辉、余浩、艾医生等,尤其是在中医院校读过书的,这两年都不约而同地在对我说:“一定要抓紧纪录李可老先生啊!”他们的语气听上去,其实就是在说:“纪录当代中医,怎么可以不纪录李可?!”

为了鼓舞我努力前行发奋做人,更好地纪录中医纪录李可老先生,一位中医给我的邮件里写道: “李可老先生有特殊的民间学术地位。李老的医德高尚,有老一代医生的心系病人的遗风,现在的青年一代中医中,这样的精神已经不多了......中医的现状,不是哪个人造成的,也不是哪个政府造成的,是近代东西方文明碰撞的必然结果。中医的衰落和复兴,都是历史的必然......纪录中医,就是在亲手触摸人类文明的演化史中,变化最大的一段。”这邮件意思我的明白,作为一个纪录者,曾经有一个纪录中医纪录历史的机会摆在面前却不珍惜,简直是犯罪。而纪录中医不纪录李可,就等于介绍当代台湾流行音乐却不提李宗盛,讨论NBA却忽视了迈克尔.乔丹......

中医李可,山西晋中灵石人,从医五十余年,因为善用附子,在治疗急危重症疑难病上战绩彪炳,人称“救命先生”、“李附子”、“中医在急危重症的最后一块阵地”、“中医的脊梁”......经过一段时间的了解,我算明白了,李可老先生医德和医术,是这批中青年中医初出茅庐时,引领他们走向中医济世的第一面旗帜。那感觉,好比我学摄影时遇见了亚当斯。

那就开始问路吧,两年前我趴在地图上盯着那个叫灵石的山西小城,第一个拨通的求助电话是神通广大的梁某人。梁某人是个拜师大户,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国医们如邓铁涛、郭生白、李可等全是他的磕头师父。记得第一次梁某人给我电话回复时,我正站在河北内邱扁鹊庙的后山,梁某人说他跟师母沟通过,师母认为李老现在身体不好,还是等好转了以后再接受采访吧。委婉的拒绝?不知道,梁某人说原话如此。

这年头记者的形象不很好啊,骗吃骗喝假大虚空,在外面采访常常被当作假钞似的被翻来翻去看个遍。这年头中医的形象也够呛,云里雾里看不明白,再加上一些擅于炒作的“大师”把浑水一搅,更是雾里看花。所以当一个有仁心仁术的中医遇见一个有点良知不想做医托的记者,刚开始的情景简直就是你看我像假钞我看你似假酒,要想心心相印,难啊!

李可老先生偏偏还是记者出身(还有一位老记是“火柴棒医生”周尔晋),一个了解记者的中医,遇见一个不太了解中医的记者,想想都不好玩。“我等着”,我跟梁某人说我有的是耐心。

回想自己三年采访中医的历程,还真不容易。

当年第一次拜访艾医生,茶都快喝饱了人家才探出头来说五分钟的话,说的还是我听不懂的话:“这两年能量不够,不适合接受采访”......第一次拜见秦兆虎老师,秦师说坐下喝茶聊天可以,但是拍摄对不起。人家是厅级干部,什么小记大记老记没有照面过,坐下喝茶吧......第一次给庄严医生电话,说我想纪录中医,“纪录中医,那你学过中医?你不了解中医怎么拍中医?”噎死我了,我只能磕磕巴巴地说“我妈以前上山采过药。”于是庄严说自己不适合被采访,原因很多......在法国,想去瑞士见雅克爷爷,她的弟子说:“师父半年前生过一次重病,现在身体不好,只能跟你见十五分钟最多不超过半小时。”我在巴黎,开车去一千三百公里外的瑞士,旅游季节啊,酒店都是天价,只给我十五分钟?大家有点同情心好不好......张至顺老道长一听说要来一个记者,差点把举荐我的萧道长赶出门去,最后萧道长说人头担保我是一个好记者,“好吧,那就见一面,不过不要什么采访了”......其他的像三申道人、无名氏、萧道长、余浩......那个不是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我啊?怎么采访一个中医比追一个姑娘还难?简直了!

可是生活就像拉筋,坚持得越久,释放出来的快感也就越多。(呵呵,这句话是我说的,希望能和老徐的那句“不怕中医是伪科学,就怕科学是伪真理”一起混进入中医名人堂语录。)经过三年的坚持,我不仅走近中医,还愉快地和他们成为朋友,在新的合力下,不知不觉改变着我们大家前进的方向。

内邱扁鹊祠几个月后,我继续请求梁某人联系李老,好像是李老儿子接的电话,没有下文。再等。

再后来一位山西大同的中医爱好者主动请樱,号召家人朋友一起找路子敲李老的门,未果。

去年第一届道医会在海南召开的时候,梁某人中途要离席两天,说是参加广州李可中医药学术流派传承基地的挂牌仪式。可惜我无法离会,错失良机。不过我想李老可以远赴南方参加活动了,说明身体康复,机会应该快到了。

三个月前,我在北京正安生命资产管理学院遇见李老的另一位弟子刘方,他说今年十月份会去拜见李可老师,可以相约同行。李老桃李满天下,目前李老的弟子我就认识了梁某人、刘力红、许明辉、刘方,“包围圈”正在缩小呵呵。

两个月前在南通拜访国医大师朱良春老先生时,他也提到了李可老师,认为纪录中医,李可老师非常有代表性,老先生笑眯眯地说:“我还喝过李可先生给我开的药呢。”

一个月前,山西的一位姓田的中医爱好者忽然提出她可以联系上李老,只要我有时间随时可以陪我前往。田女士身在太原,近水楼台,几经周折后终于通过李老的弟子引荐,见到了李老。听说来人是为了一位素昧平生的记者做说客,李老很奇怪,最后实在有感于她的一片赤诚,于是勉强答应:“那个记者来坐坐,见一面可以,要是采访就免了。”——听这话多耳熟!很好啊,心想如果是一个成天等着记者去采访的人我还不乐意去呢。像从前一样,我相信李老只要打开门,给我三分钟,我就能让他接纳我。

就这么着,揣着和大师一起喝口茶的心,我坐上了飞往太原的飞机。

在田女士的安排下,当晚我和李可老先生的两位弟子李洪渊医生和严芳医生在一家山西面馆会面,上一次田女士就是他们俩的帮助下,拜访了李老。用餐期间,面馆有一个表演,我和李医生都挤到最前排看热闹。主持人让你们猜这位拉面的师父能把一根面最后垃成多少根?我咬咬牙,“三千根!”旁边李医生比我狠多了,“一万根!”结果你猜怎么着?这位年轻漂亮的师父把一根面拉了十四个来回,多少根?一万六千三百八十四根!望着一根根细如丝发的面,我想起自己寻访中医的经历,不也是从一条线索开始的吗?经过不懈的三年坚持,现在即便是遥远的陌生朋友们都加入到我的身边,无数的线索在眼前展开......

分手的时候,李医生严医生紧紧握着我的手,说放心地去灵石吧,师父一定会喜欢你的。

第二天一早,田女士夫妇开车送我到了灵石,两年的等待之后,我终于站在了李可老先生的家门前。

可是敲了很久的门,终于开了道缝,李老的儿子探出头来,貌似不悦。经过一番解释,确认我们不是来看病而且之前招呼过了,门才打开。

李老正在客厅一个人坐着,看着电视,电视的声音开得很大。

“李老,还记得我吧?这就是上次跟您提到的记者黄剑。”田女士努力把声音提高。上次见过李老之后她就告诉我,前阵子李老感冒,说话间一直在咳嗽,这阵子身体很弱。

“哦?坐吧。”李老有点诧异,然后慢慢走到电视前,关掉电源,静静坐下,也不吱声。

我坐在李老身边,打开笔记本,还没开声呢,就见李老紧锁眉头转开脸。啊?这么烦我啊?真尴尬。田女士夫妇远远站在一边,也不知如何是好。

我就这么安静地等待。屋子是很好的窗户光,李可老先生一头白发倔强地立着,两只耳朵被他清瘦的脸衬得特别的大。因为闭眼锁眉,脸的皱纹布得更密更紧了。浪漫的诗人说一个人脸上的皱纹是表示曾经笑过的岁月,而这一刻,我看到的却是一个人曾经坎坷许多沧桑的痕迹。

几秒钟之后,李老转过脸来,低低地声音略带歉意说:“前阵子重感冒,经常性头晕,身体不舒服。”

应该抱歉的是我啊,我有点忐忑。但是既然来了,就只能继续下去。我跟李老说起自己为什么开始记录中医,这三年是怎么一步步走来,遇见了谁......

“你说得大声一点,”李老指指自己的大耳朵,“左边的已经听不见了,右边的也只能听见百分之三十。现在很多病人还非要找我看病,我大部分时候只能靠摸脉了。”

李少波、胡海牙、朱良春、张至顺......想起这两年拜访过的老老中医们,我不知道该说“谢天谢地,我来了”,还是“苍天大地,我来迟了”。

我提高嗓门,再次回到三年前,说起我的寻医故事,苏宝刚、庄严、徐文兵、陈岷、罗大伦......

“这个罗大伦我看过他的节目,很好!”

“梁冬啊!我想起来了,他两年前跟我提起你。”

我一头汗哪,“老师,你在那么就不肯见我呢?!”

“三七生我们几年前见过......萧宏慈推广的拉筋拍打很好!能治很多病。这位是李少波?七月下旬我要开始学他的真气运行法!”李可老先生的眼睛越来越亮,脸上的皱纹慢慢地化开了。我在身后摸出了潜伏已久的相机,开始咔嚓。

谈兴渐浓,话题打开,李老说起了自己的传承基地。说起中西医结合五十年已经彻底失败,说起中医源于道家,说起自己怎么发现《伤寒论》的不传之秘......但是,在他一阵剧烈的咳嗽之后,我决定停止采访。

临走前合张影吧,李老搂着我的肩,感叹道:“你做的事对于中医太有意义,可惜我现在老啦,帮不上你。”

“老师不能真把自己当蜡烛,烧光去照别人,留多一点能量保全自己吧。中医不是源于道吗?道家可是讲无为啊,病人是看不完的,不要把自己看成病人了。”

“可是病人都到门口了,怎么能把他们推出去呢?”

“老师,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啊!”我胸口一热,抱拳给老师鞠了一个躬,转身离去前我听见自己大声地说:“以后记者采访也不要接受了!”